答案是非常肯定,全方位的干扰。儿子Tommy六岁,来美国两年多了。下面这一篇作业是从他有学校作业以来我唯一干预过的一页作业。
作业本身很简单,单音节的常用词,填中间的元音。Tommy用元音“a”替代了“nest”“bed”“net”里的“e”、“bus”里的“u”和“lock”“hop”里的“o”。他来到美国两年多了,这些词他说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发音也很地道。可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全用“a”呢?
他的问题出在了汉语的干扰上。或者,为了更专业地体现语言的平等性,不去暗示谁“干扰”了谁,使用一个术语叫“迁移”,从英语的“transfer”一词翻译过来,指语言学习者把一个语言里面的某一种用法搬到另外一个语言里去用。对于习得的目语言不利的迁移,称作“负迁移”,就是对目的语学习的一种干扰。
成年人学习第二语言,迁移现象非常明显。利用自身成熟的第一语言系统为依托有效地使用“正迁移”,大量地把和母语中相同的东西,包括语音、词汇、语法和语用的各个方面带进目的语,这本身是成年人学习第二语言的最有效手段,也是成人学习第二语言效率远远高过儿童的一个主要原因。
在汉语的普通话里,单元音数量不多,其舌位比英语单元音出现的舌位要少。因此英语里很多元音,说汉语的人听不出来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语言学习者就会自然地用自己母语中相近的音来替代。我来美国的早期,同事里有一位老兄叫Doug,也真是,英语里那么多名字叫什么不好呢,弄的我每次一见到他打招呼都是“Hi,Dog!”他开始还总是有几分愤愤地纠正我,到后来完全变成了无奈。实际上,Doug里的元音是个央元音,dog里是个后元音,汉语里都没有,我是在用汉语里的前元音“a”(啊)来替代上面两个词里的元音,不过听起来更接近dog一些。在我听不出区别的阶段,这个发音的问题是没治的,我唯一能做的一点点努力就是尽量躲着他。
可是Tommy年龄很小,而且处于英语的环境中,汉语的干扰还是十分明显地在他的英语里表现出来了。在他上面这篇作业里出现的单元音,汉语普通话里都没有。除了“lip”这个开口度最小的元音以外,他就把其他三个开口度不同、前后舌位也不同的元音统统写成了“a”。我的判断,他还不是跟我那样在有系统地用汉语的“a”替代其他的元音,可能有图省事的因素把它们都写字母“a”了。但是这个做法明确折射出一点,他对于这些单元音的掌握是有些糊涂的,虽然他都会说,但是受到汉语的影响,有把它们简单合并的倾向,不能彻底有效地区分。
我个人笃信“放养”原则,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太被父母直接过问具体的功课,而且被过问的地方,往往留下些很负面的回忆。到了美国修读的专业基本就是“语言教育学”,从专业的角度更加印证了学习成功的最关键因素是学习者个人的兴趣和内在动力。美国学校的老师所信奉的最高教育原则是“正面鼓励”(Positive Reward),就和保持孩子的学习兴趣和动力直接相关。对于学生做出评论、回答和其他功课,老师基本上都是予以肯定,所以连Tommy做的三条腿、四条腿的鸭子也可以接受。基于此,我也从来不认为干预孩子的功课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直到我碰到他的这一页作业,我从里面看到了系统性的隐患,而且他的老师不会了解问题的深层次根源,觉得有必要帮助他一下。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启发他念,然后填入应该填的元音,他还非常地不耐烦。这说明在他大脑中的英语语音系统里,他的确不能有效把这几个元音区别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下来,他认为我是在做无效地重复,所以烦了。
在词汇和语法的层面,Tommy英语里来自汉语的负迁移也很明显。最近几天我就连续听到他跟我说“open the TV”和“close the light”这样的话,而且我还注意到邻居家一个二年级的孩子(来美国三年左右)也这么说。他们是把汉语里面“开”和“关”的语义用到英语里面来了。
每次碰到Tommy这样说,我自然要告诉他,在汉语里,我们都用开和关,但是英语里是不同的用法,和“open the door”不同,对于电器类的东西英语里应该用“turn on/turn off”。他好像有所领悟,只是语言这个东西,光是领悟还不行,受干扰的用法还是会冒出来。
跟他说了几次之后,某一天Tommy又用“open”来要求我开电视,但是他显然已经对这个问题有所意识了。我正跟他重复解释只可以“open the door”时,他突然冒出一句“Like, the store is open”! 这里的“open”在汉语里要说成“营业中”,是一个地道得体的英语表达,汉语里没有。毕竟在英语的环境里,他的英语能力发展得还真是快得惊人。
从语法结构方面我还没有观察到很明显的例子,但是在性数格这个层面,Tommy总是把he和she搞混、复数和单数第三人称的“s”也总是要丢掉。这些都是汉语母语的人学英语过程中,落在最后习得的、甚至永远都不能完全习得的东西。
更有意思的一个例子出现在语用层面。如果问Tommy一个问题,类似于“你不要吗”,他的回答总是“Yes,I don’t”。这是汉语的用法:“对,我不要”。可是英语里,“要”则回答yes,“不要”则回答no。Tommy这么答,别人会听糊涂的。我就见证了他跟课后俱乐部的老师有过类似这样的问答,老师就实实在在地被弄糊涂了。
Tommy这样的回答在语音词汇语法各个层面都没有问题,是在使用的层面出了问题,究其根源是汉语的交际思维模式带来的干扰。英语的交际思维模式以说话人为中心,我要就是yes,我不要就是no;而汉语的交际思维模式则以交际对方为中心,要先回答对方的话,同意对方为yes,这就是Tommy的回答方式。我的前面有一篇博文记录了Tommy正在直接形成英语思维,可这里的例子又恰恰是他的汉语思维在英语表达里的体现。
这样的思维模式,标榜汉语“优秀”的说法把它称为“利他”的思维模式,说中国人总是先为对方着想。作为受过严格培训的语言学者,我不会去渲染某一种语言(或文化)的优劣,但是不同语言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也不知这么根深蒂固的汉语文化怎么会在小小年纪Tommy的英语里表现出来了。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负迁移的例子发生在Tommy这么小的年龄而且是在目的语的语境里,我还是有一点吃惊的。看来,相关的语言干扰是跑不掉的。只是孩子的两门语言都在发展期,这样的干扰可能不成系统,或是研究的精力更多地被放到孩子语言和智力发展的层面上了,一般就会泛泛地说儿童学习第二语言不太受第一语言的迁移干扰。
Tommy的情况我是一点都不担忧,不论他的语言发展过程会是怎样的体现,只要他将来在美国上学,英语必然达到99.99%以上的母语水平。我倒是增加了几分对国内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的担忧:以中国现有的英语语言环境(交际环境几乎为零)和师资水平,孩子是学不出双语的,过度地增加英语的学习量,还会影响到母语的发展水平的,会成为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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