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重器:宣德炉

2016年05月30日 加拿大生活馆



天光乍放,晨兴起身,点妥一壶好茶,赏闻半柱沉香,其间的舒适与惬意,古今皆然。而这也是苏轼《赏心十六事》之第九——“晨兴半柱茗香”。香之一事,自古至今,骚人墨客无不偏爱。然而香之用度,无器则无法承托。有好香,自然就要有精致的香炉来相配。而铭刻此六字为款识的宣炉重器,正是著名文化学者、收藏家刘锡荣的最爱,收录于他编著的《钟鼎茗香》(一)之中。



“古人制具尚用,不惜所费,故制作极备”,这是明末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对古时文房器具做出的评价。古时文房多宝器,上至钟、鼎、刀、剑,下至笔、墨、纸、砚,“皆以精良为乐”,丝毫含糊不得。古时又有言流传:“文房百器,炉为首器。”说的正是这案头燃香的香炉,而香炉之中,又以宣德炉列为首位,所谓“文房诸器,宣炉为首”。可见,宣德炉在文房器物中的重要地位。

 

 

宣炉溯源 


宣德炉,简称“宣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使用黄铜铸成的铜器。宣德三年(1428年)初,明宣宗收到泰国王进贡来的数万斤精美的“风磨铜”,敕令工部及礼部宫廷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等官员,利用贡铜铸造鼎彝之事。据说,为了保证香炉的质量,炼制时加入了金银等多种贵重金属,与铜一起经过十余次炼制,制成了数百种色泽精美的香炉,史称宣德炉。


不过,如今的“宣德炉”所指称的,并非仅仅是明代宣德三年所铸造的香炉,而是所有带宣德款的铜炉,也可以泛指和宣德炉形制相近的不带款或者带有其他款的铜炉。正因宣德年间所制铜炉堪称“前无所师法,后无以为继”,在商周青铜器之后开创了铸造铜炉的先河,故而,宣德炉已经成为铜制香炉的统称。



“所以说,皇帝年号为器物名者,唯宣德铜炉。历代皆仿,名称依旧。这在文物收藏界实属独特。”刘锡荣如是介绍宣德炉的特色。虽然宣德炉只是刘锡荣众多收藏的一部分,但他对宣德炉颇有研究,并著有《钟鼎茗香》(一,二,三,四)等多部宣德炉研究专著。更有《荣斋随笔》两部,对宣德炉及其相关的文房用途、陈设、适用香料,均加以研究。


说起宣德炉,刘锡荣还给我们讲起古玩收藏界的一桩“公案”。因《明史》中对“宣德三年铸炉”没有明确记载,便有学者质疑宣德炉是否存在,认为后世流传的宣德炉谱图也均属伪作。然而刘锡荣认为:“宣德炉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宣德炉的学问和经典、宣德炉在国家档案的记载乃至历代帝王的传承、仿造和使用也都是毫无疑问的。”



刘锡荣将宣德炉之历史记录、图谱传承与青铜器的历史记录和图谱传承相类比,“青铜器铸造之时更无史书记录,其‘图谱五种’也是宋人绘制的,其间相距

千年,尚不能否认青铜器的存在,而宣德炉的铸造与明清之际图谱的传世之间几乎同年,仍属本朝,难道竟不可信?”在刘锡荣看来,宣德炉“图谱三种,历

代传承,仪规严明”,其中清宫仿制,更是有据可考,属康、雍、乾三朝最为可靠。康、雍、乾三朝时不仅有许多记录宣德炉的文献,当时所铸造的“宣铜”,更是器质细腻,色泽莹润。在乾隆年间编著的《四库全书》就收录了“宣德炉八卷谱”的版本,且收有乾隆皇帝的圣谕和纪晓岚的撰文。


除官制宣炉之外,明清两代皆有仿造宣炉者。明代中早期,吴邦佐等人是宣德炉的督造者,也是仿宣炉之第一批人。明早期仿制宣炉者,多在北京,如燕京施家,是明早期北铸代表之一,多为皇家做器,器重铜佳。明万历以后,南铸兴起,以松江府为最。松江府做器富丽堂皇,多鎏金,重雕饰,仿青铜器者甚多,尚遗为官家造器之风。晚明乃至清代以后,苏州府制造兴起,风格一变,器形多文雅,多尚诗文。



宣德炉之所以能够风行六百年,名列“文房首器”,历代传承,名人们多因之出名,实在是罕有的文化现象,引起世人的高度重视,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锡荣收藏宣炉,有两个标准:一个是“老”,一个是“好”。以清道光年间为界,之前的宣德炉,可称老炉,且多有好炉。道光以后,国力衰微,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整个生产力水平降低,无力铸造精致的铜炉,所谓“道光年后无佳器”,正是这个意思。因此刘锡荣收藏的最晚出的宣德炉,就是道光年间所制,也就仅仅两件而已。



“其实真正的好炉都在乾隆以前,嘉庆年间也没有什么。”据刘锡荣介绍,康、雍、乾三代,国力鼎盛,社会安定,再加上三朝皇帝自己都喜爱文物,因此当时多有铸造,堪称宣德炉铸造史上的另一座高峰。


当时的圆明园西苑墙外有一间铸造厂,正是专门为康、雍、乾宫中制造铜制佛像和香炉的制造厂。清宫档案有记载,康熙皇帝曾亲自督制“万寿无疆”钵炉一尊,将自家的书斋号“乐观斋主”刻于炉之底款,精妙无比,是为世界名炉,现也收录于《钟鼎茗香》(四)一书中。


清代《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中还记载:“雍正四年正月初七日,员外郎海望持出宣铜炉一件。”雍正把玩过后,下诏命南匠袁景邵“认看”。八月“初八日,郎中海望持出铜双螭耳罐一件”,雍正遂命人“照此罐款式做宣铜的二件”。雍正对宣铜的喜爱,可见一斑。



康雍乾三代铸造出的大批“好炉”,体现在形、色、款、质和品相五个方面。这也是鉴赏宣炉的重要标准。所谓“形”,指的是铜炉要有经典的器形和完美的比例。宣炉的制造,或仿宋代瓷器,或仿上古之青铜器,其器形有谱可循,均来自《宣德鼎彝谱》《宣德彝器图谱》《宣德彝器谱》三部古书,不可擅自改动。这三本古书作于明清之际,是研究宣德炉的经典著作。刘锡荣称宣德炉传承仿制“仪规严明”,指的正是这三本图谱。


色,即是铜炉的皮色,宣德炉为世人所爱,引得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爱不释手,其皮色完美可谓主因。冒襄在《宣德炉哥注》中说,宣德炉胜在颜色,黯淡的皮色内部散发出奇特的光芒,有如女子的肌肤。宣德炉皮色种类多样,诸如朱砂色、枣红色、猪肝色、茄皮色等,无不引人称奇。



然而,在刘锡荣的众多收藏中,有一宣炉为青绿色,让他最为喜爱。该宣炉名为“夔龙耳八卦炉”,为八卦形,与《宣德彝器图谱》中“云龙夔耳鼎炉”相似,“足”、“口”尤象。飞旋圈底,身足之间,又加丝弦一道,堪为首见。此器以失蜡法铸造,以这道弦线的制作为最不易,非寻常工匠能为。此炉之珍贵,更胜在皮色。据刘锡荣所说,红色或黄色的宣德炉他见过很多,但此炉色泽墨绿厚润,他见过的也“仅此一例”。此宣德炉的仿古青绿色,与古青铜器色相同,器色最为高贵。


谈及此炉来历,刘锡荣亦有故事道来。五六年前,英国小镇的拍卖会上放出一张照片,图片上有一英国士兵,一手拄刀,一肩扛枪,脚下摆出一排铜质器皿,此宣德炉正在其中,而他身后,正是硝烟四起、火光冲天的圆明园。刘先生的友人杨坦先生在英国将此炉购回,几经辗转,最后传至刘锡荣手中。“文物承载的,恰是国家的兴亡与荣辱,引人感慨。”


至于宣德炉的题款,多为帝王纪念款,也有文人诗文款、私家姓氏款、吉祥用语款和其他题款。其字体与工艺,皆需完美。诸多题款中,最经典的“标准款”当属“大明宣德年间”的六字题款。



鉴赏宣德炉,还要看其铜质。“材料,为器物之本。从宣炉选材亦可见生产技术之演进。”宣德炉多以黄铜为主,“大凡用银亮黄铜、金亮黄铜、赤铜成器者,年份大都为入明至清早期之精铜好炉”。


“收藏尽量不要收藏残器,与其收藏三件残器,还不如拥有一件完美的,一定要选没有遗憾的。”香炉要完美、没有残缺,说的正是炉之品相,是香炉的整体风格。中国传统古董收藏业中惯用“神韵”一词,这也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重要概念,刘锡荣在《钟鼎茗香》(二)的《赏炉八箴》一文中,也将“品神韵”列为赏炉的第一事项。然而说到这个有点“玄”的概念,刘锡荣却说他其实“并不很赞同”。“神韵”是中国美学的传统概念,并不是巨细的信息,相当于评价‘气质不错’,但是气质又是什么呢?如果对历朝历代的生产力水平和铸造工艺不了解,就不可能了解铜炉的质量如何,那自然就品不出它的‘气质’如何。”看来,所谓的眼力和感觉,正是来自见多识广和经验丰富。



生活乃收藏之道,在为我们介绍宣德炉时,刘锡荣也燃上了一只香,沉

香置于一尊绛红色冲天耳炉中,此宣炉形有三足,颇似宋瓷,皮色细滑莹润。青烟透出炉盖,袅袅而上,暗香萦绕,其间妙趣无法言说。


此炉原是宫中礼佛用具,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流失,被东印度公司的一位高管夫人买下,带回英国,后来家族败落,其后人将家族城堡连同城堡中器物变卖给一位温州商人。刘锡荣曾看到古堡的照片,一眼便瞧中了照片中的“一点红”——正是面前这尊宣德炉。“两年前春节的腊月二十九我买到它,腊月三十那天,我沐浴更衣、举行入藏之礼后,就把它供养起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刘锡荣脸上还满是兴奋的神情。



在刘锡荣看来,收藏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用宣德炉焚香,用精致的茶具饮茶,书籍半榻,琴箫在侧,香茗常伴,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惬意。倘若收购古玩之后立刻束之高阁,便索然无味了。“我这没有茶道、香道那些俗套,只有中国古来的传承规矩,那就是一边品茗闻香,一边谈天说地,聊万象文章,岂不是更为地道和舒适?”刘锡荣常说,传统与古董早已浸润于生活之中,“中国自古茶香无道,日本人于宋代民间学习的那些茗香情状,并非是中国传统皇家、士大夫们的高端文化,倒流回中国之后,早已被商业化了,这着实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刘锡荣收藏的大部分宣德炉都购自海外,来自英国、美国、日本的都有。清朝末年国家衰败,古玩器物皆流向海外,如今我国国富民强,向国外投资增加,收购古董的国人也多了起来,中国的传统古玩也日渐回流。“古董的流动是趋富的,这必须得感激现在的太平世道,否则我们怎么可能一边把玩这么漂亮的宣德炉,一边聊天。”


宣炉回流的热潮,也与文化认同度有关。早年日本多仰慕中国文物,民国至日本侵华时期,有大量的古董与宣德炉流向日本。近些年来,日本年轻一辈人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度降低,逐渐将手中的古董卖出。如今我国国人日渐追思古道,遂将其购置回国。


“文物文物,文在先,物在后,没有文化传承的器物,那无非是一普通的工业制品罢了。”刘锡荣这样说道。


收藏 已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