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节选 ---钱钟书

2016年05月08日 Geelong小镇澳洲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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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听书听到的一段,非常有趣,所以分享给大家。 《围城》是钱钟书先生写的唯一一本长篇小说,其中的人物刻画非常生动到位,对于人物内心的描述用了很多比喻,非常有趣。而最赞的在于先生对于人物的了解,对于生活的了解,世故通达,叹为观止。

《围城》 节选
钱钟书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 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 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 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 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 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 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 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
        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 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
 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
 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
 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
 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
 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
 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

……………….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
 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
 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
 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
      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 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作者简介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中国现代著名的学者和作家。1932年在清华大学结识后来的夫人杨绛,次年毕业,赴上海光华大学执教。1935年与杨绛完婚,然后同赴英国留学。两年后以《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一文获副博士学位,后随妻子杨绛赴法国巴黎大学从事研究。1938年,他被清华大学破例聘为教授,次年转赴国立蓝田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并开始了《谈艺录》的写作。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困于上海,在震旦女子文理学校任教,其间完成了《谈艺录》、《写在人生边上》的写作 。抗战结束后,任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兼南京中央图书馆英文馆刊《书林季刊》编辑。在其后的三年中,作品集《人·兽·鬼》、小说《围城》、诗论《谈艺录》相继出版,在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1949年回到清华任教;1953年调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其间完成《宋诗选注》,并参加了《唐诗选》、《中国文学史》(唐宋部分)的编写工作。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受冲击,当年11月与妻子一道被派往河南“五七干校”。1972年3月回京,8月《管锥编》定稿。1979年,《管锥编》、《旧文四篇》出版。1982年起担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院特邀顾问;1984年《谈艺录》补订本出版;次年《七缀集》出版。1998年12月19日,钱钟书在北京逝世,终年8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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