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进地质队
丁明辉是安徽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1964年毕业时23岁;虽说是农家子弟,但十年寒窗也避免了风吹日晒和田间劳作,长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看样子也就只有十八九岁。这样的帅哥如果是在21世纪恐怕有成群的女孩子追随了,可是当时由于性格腼腆又加之“家庭出身”不佳;丁明辉没能和一个女同学正式建立恋爱关系。
说起丁明辉的家庭出身不好还真有点冤枉,那时候大学生多数是地主资本家子弟,穷人哪里能念得起书?丁明辉的家父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劳动人民,而且“房屋一间、地无一垄”;那么怎么在划阶级成分时没列入“贫下中农”的队伍呢?这都是因为丁明辉的父亲丁富贵太能干、太精明了。
丁富贵年轻时携带妻子逃难到淮南一个叫“陈家堡”的乡村,用藏在腰间的“私房钱”租了陈家堡的大户陈旺财三间房子和几亩地安下身来。丁富贵是种庄稼的好手,家境“芝麻开花节节高”,后来竟租下陈旺财100亩地,人手不够又雇佣了两个长工;精明的丁富贵每年交租时很会谎报产量糊弄东家,陈旺财家大业大也没细算账;就这样丁家不仅丰衣足食,还能带上妻儿坐火车逛逛合肥城。“陈家堡”解放时村干部都是陈姓人,本来对丁家这“外来户”就有点嫉妒和排斥,划成分时丁家被定成“佃富农”。其实也不冤枉,丁富贵当年携带妻子逃难是因为犯了“通共”罪,也不过是因为不失良知的丁富贵救过一个新四军干部,得知“苏区”土改的情景;因此后来丁富贵不买地不买房,结余的钱除了供孩子们读书外,换了几两黄金藏了起来。“土改”时丁家经济上没受半点损失,还分得陈旺财的一份土地和几间房子;也算划得来。任何事都有得有失,大概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丁明辉被分配到河南地质局,郑州市中心一个挺大的院落。那年,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还残存着,一大早丁明辉和几个同事去食堂吃早饭,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一碗玉米糊糊,几个黑糊糊的馍馍,吃起来有点甜甜的又十分牙碜,好像在吃土渣渣。“这是什么呀?”丁明辉很不喜欢这种食品;“红薯馍馍呀,俺自小就是吃这个长大的!”一个当地的同事操着河南口音回答道。丁明辉真不想再吃下去,无奈肚子饿;勉强把这黑乎乎的东西咽下去。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吃这个?还不如在家种地呢!在淮南老家还天天有大米吃。
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同事们的“家庭出身”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最好的是中农;“佃富农”鲜为人知,丁明辉还算是出身好的,没过多久就被派去搞“四清”。这“四清”内容到底是什么早被后人忘记了,反正就是做一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的无聊之事,说白了就是整人。年轻的丁明辉人还是朴实厚道的,跟着跑跑混混,尽可能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后就“文革”了,虽然丁明辉加入了“造反派”的行列,但并不作恶,也只是跟着走走,充个人数。
“文革”期间河南地质局中心实验室的怪事还真不少,不过运动搞得要“文明”一些,只不过是贴贴大字报、呼呼口号而已、没打伤过人,更没有打死的;这也算是知识分子的优点吧。受军训算是一件怪事了,后来被人们说成一大推知识分子让一个小当兵的当猴耍。
那年来了一个穿军装的、黑乎乎的壮小伙,那时候叫“军代表”。这位“军代表”凶巴巴的,给所有在职人员“军训”,每天出操,立正稍息齐步走,刺杀什么的。谁做得不到位或者迟到什么的就要挨这黑小伙儿的训,军队里的俏皮话一套连着一套,什么“你的脸皮真叫厚,原子弹都炸不透”、“乱弹琴”等等等等。上年纪的女同志真的受不了“军训”的折磨,有些动作即使打死也做不到位;比如原地坐下、起立;“起立”时很多人不扶一下地是绝对起不来的。这黑家伙就连讽刺带挖苦,还罚全体人员背着行李跑到二七塔。这是体罚啊,无辜的体罚。大家被折磨了三个月。
这是武的,还有文的;笑破肚皮。
那时候常常要开“晚会”,歌颂党歌颂毛主席的,节目由职工自己排练。一位人称“何大姐”的女同志对此非常热心,可惜这位“何大姐”没有一点文艺细胞,数个快板点不对点板不着板,她数她的,打板的为了难,和不了拍啊!而且何大姐还常常忘记自己编写的词!她忘词时眼睛要看一会儿天花板,再吐一口口水,哦,想起来了,再接着说。这算是什么呀?打板的哭笑不得!
快板数完了,接下来的是舞蹈,自唱自舞;何大姐真的是积极,革命热情二十分高涨,没有人愿意跟她合作就自编自演。夜晚,何大姐还夜以继日地创作。
那是个什么样的“舞蹈”呢?只见何大姐操着湖南口音边唱边舞:“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唱到“向太阳”的时候,只见何大姐把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弯曲合拢成一个圆形,并举过头顶,一条腿向前一步半跪着。啊!这是太阳还是月亮啊?有这么小的太阳?哈哈哈哈哈,下面有好几位女同志笑得尿了裤子。
可恨的是这些女知识分子心眼一个比一个坏,等何大姐表演完,竟三五成群地找何大姐问:
“何大姐,你以前受过文艺方面的训练吗?”一位上海姑娘煞有其事地问。
“没有呀!”何大姐一脸诚恳。
“你真不简单啊,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你真的有文艺天才!”
“是啊,尤其是你那个‘葵花朵朵向太阳’的动作,真美,绝了啊!”
“就是啊,下次你再演出吧,我们肯定喜欢看!”
几位女士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憨厚的何大姐信以为真,哪里能感觉到是人们在戏弄她?她还“更加有信心”哩,连连表示今后一定“再接再厉”。
局里要汇演了,何大姐积极要求去演出!领导无奈地说:“你的节目还是在家里演吧。”何大姐那里晓得领导的意思是“你就在家里现眼吧,别出去丢人”,她坚决要去!
直到何大姐的丈夫老曹出差回来看了一眼何大姐的“节目”,马上把何大姐叫回家去,何大姐从此再也不表演了,有人还拿这事儿打趣,何大姐不高兴地说:“别再逗了。”低头离去。
那么多人捉弄一个人,成了好玩的事;给何大姐造成什么样的心里伤害?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淡忘了吧。但是有一个叫“谢宜生”的坏家伙,一个人整了一群人。
谢宜生在“文革”中是造反派的小头目,一肚子坏水,专门想法子害人,整人。吃“忆苦饭”时他大显了身手。
“忆苦饭”在“文革”时人人都吃过,无论是学校、机关、工厂。目的是让人们记住旧社会的苦。然而在旧社会,穷人也是想尽一切法子把难吃的东西做好吃;而“忆苦饭”是什么呢?把好吃的东西弄难吃!在逼着大家吃下去。那个坏心眼的谢宜生在大家吃他想尽馊主意做出的烂菜糊糊时,专拣出身不好的同事问:“好吃吗?”
谁说“不好吃”,他就说“你在旧社会吃没过这个,需要好好改造,再吃一碗!”
谁要是说“好吃”,他又要说“好吃?那就再吃一碗!”
一个聪明人这样回答:“真的不好吃,吃了它我记住旧社会穷人的苦了,受教育啊!今后一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才过关。
一位贫农出身的女同志不买谢宜生的账!她就不吃,坚定地说:“我是贫农,在旧社会没吃过这个!你让我吃这个就是迫害贫下中农,就是在做地主阶级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哈哈,谢宜生那家伙没办法,不敢惹人家了,欺负人还是要找好欺负的软柿子。
“文革”大浪过去后,丁明辉被二次分配到河南地调四队,位于卢氏。从郑州坐了几个小时火车到灵宝,再从灵宝坐几个小时汽车到卢氏,整整折腾一天才到达那个小山沟,几件破旧的平房就是工作单位。虽说单位破旧,但山里人朴实善良,经常送一些鸡啊蛋啊给地质队员,丁明辉再也不用啃红薯馍馍了,几个月后体重大增。
队部是分析矿石样品的实验室,丁明辉是学物理的,理所应当去安装调试发射光谱分析仪,这是一台苏联进口的老式光栅射谱仪,看了几天说明书,对照实物一一对号入座;两周后终于和几位同事把仪器安装调试好。但并不是马上就能使用的,光谱分析这个玩意是把地质样品粉末放入电弧中起弧燃烧,通过光栅色散用感光板记录下光谱,不同的元素有不同的谱线;要想根据感光板上的谱线分析样品中有什么元素,首先要背下并认识各个元素的谱线。丁明辉和同事们每天拿着谱线表背,在投影仪下对着标准谱线相板认啊,记啊,算是业务学习;比当时电话接线员背号码难多了,足足一个月才记清几十个元素的特征谱线。后来地质队有购来两台国产射谱仪,全是丁明辉负责安装调试的。队上其他同事每天负责分析样品,丁明辉不仅分析样品,还做保管仪器维修等工作;成了技术骨干。经历了多年政治风云漂泊,现在丁明辉总算是走向正轨干专业技术了。
也可能是因为农民出身,丁明辉一直有点“小气”,不仅和同事们在经济上“一毛不拔”,落得一个“铁公鸡”绰号,还有一个叫“粘盘鸡”,意思是说他不仅不拔毛,还贪别人的便宜。另有一件事也让丁明辉显得没男子汉气质,一天射谱仪突然坏了,经检查是保险丝烧了;换上好了;但是耽误了工作。领导很不满意,就随口说了一句:“你们要按操作规程做啊。”别人都没理会,丁明辉却吃不住劲了;一个劲地说:“烧了一个破保险丝有啥不得了的?怎么叫不按规程操作了?按规程操作就不烧保险丝了吗?”事过多日丁明辉还未此时耿耿于怀。那个领导也拿他没法只好让着他,他是技术骨干,有用的人才啊。渐渐地,有人发现丁明辉害怕别人的技术比他高明;知识分子嘛,这样的性格不足为奇。平时他爱拿别人乱开玩笑,可是同样的玩笑别人拿他开,他就生气了。为此同事们对他颇有意见。
地质队本来女同志就少,丁明辉的毛病又让人感到难接近,28岁时才经人介绍和在郑州工作的丁美娟恋爱结婚。
两口子同姓倒是不稀奇,有都姓李的、都姓张的,都姓丁却不多见。因此只要人们提起“两口子都姓丁的”或者“二丁”就是说丁明辉夫妇,绝不会是说别人。
丁美娟也算是个窈窕淑女,身材高挑不胖不瘦,一条又黑又粗的长疙瘩辫总是垂在胸前,但是有点天生的面老;本来比丁明辉小两岁,却看着像丁明辉的大姐。对于丁明辉,那绝对是无资格挑剔了。人家城市里的姑娘愿意嫁给农民的儿子已经不容易了。事过多年后丁美娟还是后悔嫁给庄稼汉的儿子,在女儿出嫁时坚决反对再找农村的对象;原因是:“我嫁给农村人吃了那么多苦,决不能让孩子再吃。”这是丁美娟的原话。
新婚后的第一的春节前,丁明辉准备回家探望妻子。宿舍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实在太冷就弄个火炭盆。丁明辉想彻底打扫一下身上的卫生,冬天在野外队想洗个澡难啊,可是再难也不能带着一身灰和异味去看望老婆啊,弄了一大盆热水在火炭盆旁洗开了。一会儿,丁明辉觉得头昏目眩,不好!一氧化碳中毒!求生的意识让丁明辉拼劲全力爬到门边把房门打开一条小门缝,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救人啊!快来救人啊!女同志不要来......”赤条条的丁明辉被闻讯赶来的人们拖到一张草席上,身体用衣服随便一盖,随后拉到冰天雪地一冻,丁明辉竟醒过来了。但是头一蹦一蹦疼的厉害,两耳像进了两只蝉嗡嗡鸣叫,喝了两碗醋,不解决问题;足足休息了一个星期身体还是软绵绵的。这事过来好长时间才让丁美娟知道。
为了解决两地分居问题,丁美娟只好离开郑州市调到卢氏。
总得让妻子和自己有个栖身之地啊,丁明辉在队部附近找了一间农民房,房租不贵,能负担。
第一天晚上下班,丁明辉骑着一辆公家的“二八式”旧自行车,不到十分钟便到了自己租的那间“新房”;一进门却看见房子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妇女,他“啊”了一声又不见了。 “妈妈的,见鬼了?想媳妇想成这样。”丁明辉暗暗骂自己没出息。
打扫好房间后,疲倦的丁明辉倒头就睡下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丁明辉又看见那个女人了!这下可慌了神,他急忙问:“你是谁啊?”
那个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还要问你呢!”
血气方刚的丁明辉上前用脚踢了一下那女人的腿,啥都没碰到!那女人却火了,扑上来要打丁明辉......
丁明辉都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冲出门,怎样登上的自行车,拼命逃回队部的。
第二天丁明辉找到房东退房,说:“我不租这房子了,这房子不得劲。”
房东一听脸色就阴沉下来,丁明辉把昨天的事一说,房东承认:自己的儿媳妇去年和家人闹意见,在那房子里上吊自杀了,长相就是丁明辉见到的那个女人。
上次为见妻子洗澡自己差点见了鬼,这次为妻子租房子就真的撞见了鬼。丁明辉的遭遇引起了同事们的同情,大家给他腾出了半间房子,丁明辉算是有了暂时的“家”。
地质队苦啊,吃住是小事,生了孩子无人照看,无幼儿园可上,当地的小学教育质量差,还有医疗条件跟不上.......丁明辉和丁美娟的大女儿出生后只好送到郑州姥姥家抚养。孩子对亲爹妈没了感情,甚至连“爸、妈”都不会叫,在地质队大多数人都这样,孩子不是学坏了就是性格上出了毛病。丁家大妞长大了只是性格有些孤僻,这还算是幸运的哩!老二出生后还是丫头,丁美娟吸取老大的教训,老二说啥也不往姥姥家送了,姥姥也带不动了呀。丁美娟的工作是搞接待,那时候是计划经济,联系业务者并不多;丁美娟把摇篮放在办公桌旁,孩子很乖,不哭不闹。稍微大一点就给她个笔纸,小姑娘便用小手拿住笔在纸上一个挨着一个地划圈圈。后来就可以写几个简单的字了。老二上学后学习一直很刻苦。
农村人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丁明辉两胎都是丫头,家父丁富贵大为不满。无奈丁美娟35岁时怀上了第三胎。那时候计划生育以定为基本国策,生三胎不受处分也要受批评;但是为了能得个儿子,丁明辉决定让老婆冒险辛苦一回。卢氏山区的医疗条件哪里比得上城市?临产那天医生下了病危,丁明辉才追悔莫及哭得昏天黑地。老婆生孩子自己一点帮不上忙,全靠同事们张罗。孩子终于生下来,还是个丫头。这没什么,要命的是胎盘被吸回去了,医生只好从肛门往出顶,总算弄出来了。但丁美娟从此落下严重的痔疮,一生没有治愈。
丁富贵得知大儿子两生三个“千金”气急败坏,竟骂自己“缺了德了”,至于儿媳妇的身体健康理都不理,农民就是这个意识,女人就如同下蛋的鸡。哪里注意到城里的职业妇女自己有工资,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从此丁美娟对公公的态度可想而知。几年后丁明辉夫妇调回郑州市中心实验室,丁小三已经上幼儿园了,丁富贵在农闲时来住了几天,全家人除了丁明辉每一个人给老头好脸的。为此丁明辉和老婆吵了一架,还是流着泪把老爹送走了。同事们有指责丁美娟的,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错,一句话:扯平了。
家里的事不轻松,工作更是常常忙得顾不暇接。虽说是实验室,不用想其他地质队员那样拔山涉水,但工作还是很辛苦的。成批的地质样品做光谱半定量全分析,每人轮流射谱,一天一块相板,干得头昏眼花。当时有个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好奇心极强,那天,他最后一个射谱;突然特别想看看射谱仪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就把第三透镜拆掉了。看了看光栅、反光镜都是啥样?满足了好奇心他又把透镜按上。但他不知透镜后面的快门那样是开那样是关?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装上了;是关着的!第二天连着三位同事射了三块白板!一条谱线也没有。仪器坏了,马上检修。丁明辉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到是快门关死了,为了下不为例,丁明辉决定干脆把快门拆掉。领导追查昨天谁最后一个射谱?小伙子实在扛不住只好如实交代了昨晚的“壮举”。这可是重大责任事故,可怜的小家伙被记了一大过。
那时候的年轻人经常犯诸如此类的错误,好奇心强其实也是爱学习的表现,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不是坏人。一些人为小伙子“鸣冤叫屈”,建议领导应该让多给年轻人学习的机会。
这个小伙子似乎没白挨处分,第二年终于和两个姑娘获得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那时候穷啊,资金紧张;三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为了省钱,合住一间单人房间。两个姑娘睡一张床,小伙子睡在桌子上。那是个冬天,一天风特别大,冷啊,小伙子盘卷在桌子上几番梦不成。两个姑娘一商量,让小伙子也一起挤在床上,靠人体互相取暖,总算没冻病谁,完成了学习任务;真像是现在的荒野求生。几十年后,当年的小伙子想起当年单纯的自己,和两个姑娘挤在一起睡竟然没有一点非分之想;不免觉得有点遗憾,说起往事到成了同事们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