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创业
话说到了1980年,省局中心实验室工作量大曾;缺少技术骨干,丁明辉携家带口回到郑州。院子、房屋还是当年报到那年的老样子;只是住房没有着落。在紧挨着临街办公大楼临时盖了两间小房子,成了丁明辉暂时的家;冬天极冷夏天极热。在此之前丁明辉已经调入灵宝,住上楼房。回到省城又进了“屋檐下”,当然不习惯,而且老婆的调动,三个孩子的上学、入托都的自己花精力去跑,免不了牢骚满腹,声称还不如留在野外队。丁明辉每月要给老家的农民父母寄些钱,三个孩子要吃要穿,日子紧啊。如花似玉的三个“千金”,连件衣服都买不起,全是手巧的丁美娟自己用缝纫机做的,连毛衣也是用劳保手套拆的现织的,再染上颜色。没办法啊,那时候很多人都是这样过的。
生活上拘谨,工作更辛苦。随着科技进步,原来的“光谱半定量全分析”早已满足不了新的地质研究项目的要求。必须要“定量”;南京实验室的一位沈工程师发明了一种“加罩电极光谱定量分析法”,并不实用。丁明辉试着用一种大帽电极分析十几种元素,实验近一年成功了,但操作极其繁琐,劳动强度大,测试进度很慢。当时全国正在做地质部布置的《1:20万化探扫面》任务,一度有出现了人手不够的问题。四十岁的丁明辉,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丁明辉疲倦不堪。
1982年第一批恢复高考的大学生毕业了,国家分配来好几个,人手问题得到缓解。这几位大学生中,其中一位叫燕来红的女孩影响了丁明辉的一生。
燕来红不算漂亮,圆圆的脸、两颗“兔牙”,但面色红润,显出青春活力。燕来红很能干,有眼色,懂得尊师爱长。给丁明辉做了徒弟,丁明辉在干活时,无论是干什么,就是修修自己的自行车,燕来红都会凑上前去给他打个下手;而且很到位,递个扳手、螺丝刀的,从不出错。女孩子能这样实属罕见,丁明辉对此还是满意的。
可是燕来红似乎比当年那个被记大过的小伙子手还“贱”,射谱时总是动动这儿,拧拧那儿,连着射了三块板都坏了;小姑娘急得直哭。丁明辉作为长辈和师傅谆谆善诱,第四块板总算射好了,燕来红才破涕为笑。从此之后,燕来红成了年轻人里的快手,生产主力。丁明辉的工作服也不用自己洗了,燕来红全包下来,不管是同事还是师徒,关系甚好。但过了两年多,一件事让丁明辉很下不来台,从此和燕来红结下“梁子”。
丁明辉搞了一个测试地质样品中银、锡、硼的方法,燕来红发现遇到碳酸盐这个方法就不好使了。首先是钙辐射得很厉害,相板都黑了,谱线不清;再者,碳酸盐中的硼元素在20秒内根本蒸发不完。燕来红为此做了一些试验证实了这一点,她想了个法子,在射谱前,往碳酸盐样品中加一定量的石英粉,问题就解决了:不仅控制了钙的蒸发,硼也能在20秒内蒸发殆尽。燕来红向技术负责汇报了此事,领导拿来一个碳酸盐标准物质GSR-6让燕来红反复做了十几遍,结果,硼的测量平均值是16ppm。当时的光谱组组长老陈大惊失色,忙赶来问燕来红:“你怎么测的?GSR-6的硼老丁(指丁明辉)测的是3.5,差这么远?”
当时GSR-6这个标准样的硼元素还没定值,领导真的不知道该信谁的。涉世不深的燕来红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丁老师的方法是测量硅酸盐的呀,测量碳酸盐不行,那个方法要是能测好碳酸盐我就不忙活了。”
老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燕来红,不知道该对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说什么好,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说话咋么这么大口气?”在老陈他们眼里,碳酸盐这个多少工程师几十年没解决的老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个刚上班两年半的“黄毛丫头”解决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燕来红确实说的是实话啊!没过多久,国家标准物质研究中心的定值下来了。GSR-6号标准样的硼元素定值就是16ppm!领导们炸开了锅,包括老陈:“燕丫头真测对了啊!小丫头还有两下子啊,比她师傅强。”
可是丁明辉发了慌!他紧张地拿着几年前白纸黑字打印好的实验报告(他写的);向领导这样解释那样解释的,说他是怎么怎么测的,扣的那个背景;燕来红又多了句嘴:“不加石英粉硼蒸发不出来,咋扣都没用。”丁明辉气急败坏,但燕来红完全不理解:
“任何方法都不能包楼万象,技术上的事,至于吗?”其他同事也这么说,丁明辉也太小气了。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不太懂人情世故却有点心眼的燕来红撰写了一篇《碳酸盐中银、锡、硼的光谱测试》一文,偷偷给《岩矿测试》刊物寄去,竟被录用了!丁明辉还没有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论文呢,这下子气坏了;可是有什么法子?有本事你也写啊。丁明辉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知识分子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很多,燕来红只能不理会他。她也有“私心”:早点发表论文,给评职称攒“资本”。87年凭这点资本,燕来红当上了工程师,时年27岁。这样丁明辉更加嫉妒,在他们这代人里,三四十岁才能当上工程师呢。
嫉才妒能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不仅丁明辉这样,多着哩。很多人都这样,相比之下,丁明辉还真不算坏的。也是那个时候,一位搞光谱分析的老太太见燕来红发表文章气的暴跳如雷,跳着脚地找领导大吵大闹,说燕来红的文章是吹牛!那位老领导是个好人,知道这个老太太是有名的嫉妒狂。就慢条斯理地说:
“吹不吹的人家小燕的方法做了一批碳酸盐样,通过验收了啊。”
这位老太太才没话说了。
在编写《实验室分析方法大全》时,主编就是这位老太太,她硬是把燕来红的“碳酸盐测试法”删掉了,目的是不给燕来红这点名利。可是燕来红才不在乎呢!都发表在《岩矿测试》上了,还在乎单位的内刊吗?
受害的是后来光谱组的人们,又被碳酸盐搞得焦头烂额。燕来红当时已经调离到珠宝站,才懒得管呢。你们不承认拉倒,反正俺的工程师当上了。直到一位年轻领导还记得这事,提起燕来红对碳酸盐有办法,燕来红才把自己原来写的实验报告交给他们。从此碳酸盐测试法得到推广,距离试验成功足足有十年。这是后来的事。
话说回来,好在85年初丁明辉又“另有重用”,单位欲进口一台X荧光光谱仪,丁明辉年富力强又有安装调试发射光谱仪的经验,领导派他学习,前去沈阳学习一个月理论,回来后照着操作手册苦苦研究,整整一年时间,任何其他事都不闻不问了。
这个时候燕来红和其他同事在忙什么呢?累啊,累的精疲力尽啊。那年甘肃成县有一大批很难测试的样品,兰州实验室自己做不了,全国招标,燕来红还是头一次听到“招标”这个词。河南实验室积极投标,领导还是很有事业心的,要在全国打响这一炮。结果河南中标了。最要命的是样品中掺杂不少碳酸盐!领导也想起燕来红的“碳酸盐测试法”,大家开会研究:燕来红提出自己的工作方案,大家听着可行就那样干开了。
那时候计算机还没有问世,全是手工操作,工作量大啊,一天要测完几百个样品,两人一组“流水作业”,燕来红的搭档小孟恬个大肚子,燕来红理所当然要照顾她。每天七点多就来上班工作,中午不休息,晚上也是天黑才下班,星期天照上班。光劳不逸,每天不停地重复几个单调的动作,久而久之脖子都硬了,后来很多人都患了严重的颈椎病。燕来红的最严重,胳膊都疼得抬不起来。有人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每天像打仗一样紧张,上厕所都的小跑,有人为了省出时间连水都不敢喝。这些人老年后各种各样的疾病陆续上身。什么家务啊,孩子啊,真的无暇照顾。
领导怕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常常来工作间“视察”,说什么到年底一人一辆自行车。那时候自行车几百块一辆,而工资每月只有几十块。其实等到了年底啥都没有,大家都无私奉献了。气急败坏地骂街也无济于事,此后谁也不信领导的信口开河,工作当然要干,但谁也不加班不那么傻卖命了。
领导说话不算数,奖金不兑现的事情司空见惯;最堵心的一次算是金女士的遭遇了。
那年从外单位调来一位姓金的女同志,大家喜欢管她叫“金女士”。金女士虽说也四十来岁了,但身强力壮,相当能干。加之有两个上初中的儿子,金女士教子有方,半大小伙子是个小劳动力了。那年光谱组承包了一批样品,几个年轻人有的孩子在哺乳期,有的上幼儿园,燕来红也歇产假了。而金女士为了多挣奖金,大抢特抢活干,不但自己无后顾之忧,还叫上两个儿子帮忙,那批活让金女士抢了一大半!
可是到了年底,金女士已经随丈夫调回山东老家了。分奖金的时候还会按当时的“规定”给金女士分红吗?那是不可能的!领导七算八算,仅仅给金女士寄去了一百三十多元奖金。其他还在单位的同事并没少得。金女士气坏了,写信大骂“这不是人走茶凉,是欺人太甚!”扬言不惜花一万元也要回来讨个公道。
还能真来?说说气话而已,老公也要劝下来。后来那位领导又给金女士寄去几百元了事。金女士还是吃了大亏。
这个事燕来红没参与,但细细反思后认为:这事不能全怪领导,金女士是有错的,既然大家一起承包的,不合伙干也要均匀地干,仗着自己优势把活(钱)都抢了,能不招人恨吗?把钱都给了已经调走的人,挫伤在职人员的积极性,以后的工作怎么干?后来聪明人遇事采取“有活同干,有钱同挣”的原则,愚人还是重操金女士的旧辙,钱倒是挣了一些,人脉没了,孤家寡人。何去何从全是由自己的人生观来定。
搞光谱分析还是幸运的,化学分析间每天除了累还要闻那难闻的化学药品的味道,用王水溶矿,通风不好时呛得人没法活。有些测试项目用氢氟酸溶矿,氢氟酸腐蚀性最厉害,被烧伤的事故时有发生。有两个年轻人实在吃不了苦,想了个投机取巧的歪法子:编假数!随心所欲地编写检测数据,其实一个样品也没测量。他们哪里知道,成批的样品中用密码加入了标准样品和重复样品,这样编的检测报告能不露陷才怪!驴唇不对马嘴,一看就是瞎编的。结果这两个年轻人被勒令写了检查,还被扣罚了奖金。鉴于他们是“初犯”,留给他们点面子,没让他们公开做检讨。
这是分析室的事情,不算什么,比起选矿研究室还算是好的。选矿研究室是专门研究选矿工艺的,接触到的有毒有害的东西更多,全室总共十多个人(次),相续十几年有六人死于癌症。他们是:李政亚、薄兹修、赵膏田、杨彩云(女)、赵新昌、朱红坡。
值得一提的是赵膏田,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从事选矿工艺研究,很有成就,发表过很多篇论文,在选矿专业领域也颇有名气。但他本人的相貌竟是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知识分子: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条文,身穿再简单不过的旧衣服,他在乡下老式婚姻的结发妻子没有工作只有一身的病,两个儿子,小儿子是个傻瓜,老大一直未婚。家境的拘谨让老赵连理发都在地摊上随便剃个平头。这样个仪表任何人都不会把他和高级工程师、专家连起来,人们只相信他是个老工人或是老农民。老赵一直胃不好,“吃糠咽菜”的日子、受污染的工作,老赵怎么会有好身体?退休后老赵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干脆放弃治疗了。
人们劝老赵,公家又不是不给报医疗费?何必呢?还是治治病吧!老赵无奈地一笑坦然地说:“就是医疗费能报销我住院也要自己花费啊!活了这把年纪了,也够了,治病也是白受罪。”后来,选矿专家赵膏田同志静静地死在家里了,他的名字渐渐被人们忘却,他的功绩也无人问津了。这些人的逝去完全是正常病逝,没有任何医学专家能证实他们死于职业,他们和他们的家属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这就是命吧。
生命如此之脆弱,生命又要连年不息。河南这个地方人们把生儿育女看的很重,在上海、北京,独身者和不生育者比比皆是,但在郑州就少的出奇。不仅农村超生游击队之多,城里人也不示弱;哪怕是研究生、博士生也会把结婚生孩子看成头等大事。燕来红也是如此 ,一上班就应付追求她的小伙子,没认真考察就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才知丈夫有狂躁症,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对付,家庭大战接连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