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愚:祖籍湖北沔阳人,台湾国军空军将领,移居美国现美国作家协会副会长。美国湖北同乡会副会长。
早年看水滸傳,宋江那個山大王,水泊梁山上,天罡地煞,連同他自己,共有一百單八將。
現在我也是個山大王,但我除了有個壓寨夫人外,手下沒有一兵一卒。
十幾年前女兒心血來潮,買下了好萊塢近郊一座小山頂上的一棟二層樓房。當時她就要我們兩老搬來住,但我們一看,一條山坡路又陡又窄,而且彎度是銳角形的急轉彎,看起來實在感到怕怕。而且整個山上只有兩戶人家,也太孤單了。更不方便的是,方圓兩三哩內沒有半家店鋪,買一包衛生紙開車來回要四十幾分鐘,距我常去聚會及購買中國食物的華人聚居區,單程更要一個多小時,所以我們不肯搬來。女兒又不願把房子出租,因此房子就空著,而且一空就空了三年多。這期間她多次誘說要我們搬來,說了許多這棟房子的好處,諸如房子比原來的大,有游泳池,視界開闊,景觀好。尤其是,她為了打動我的心,說山上環境清幽,適合我寫作。但我還是不為所動,堅決不搬。
二OO一年秋,我們兩老回台灣去了兩個星期,回來時女兒到機場接我們,我坐在後座閉目養神,車走了一會兒,我偶爾張開眼睛一看,感覺好像走的路線不對,起先我還沒有在意,以為她為了避開塞車繞另外的路,於是又閉上了眼睛。又過了一會兒,我再睜開眼睛,發現越來越不對勁了。正納悶間,卻見她已把車轉進了上山的路。我大惑不解地問她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得到的答案竟是她趁我們不在時,來個先斬後奏,替我們搬了家。我聽後先是大感詫異,繼而大驚失色,最後大發雷霆,甚至賭氣說要搬回去,但女兒卻輕描淡寫地說搬不回去了,因為那房子已賣掉了。她這一招倒真是厲害,釜底抽薪。生米已成熟飯,我又奈何得了她!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原住屋當時並未賣掉,而是三個多月後才賣掉的。事實上,那有這麼快,買賣房屋,兩個星期就成交的事呢!也怪我一時氣昏了頭,被她瞞過了,否則以我這倔強的臭脾氣,說不定真的會搬回去呢!
山上的另一戶,也就是我們唯一的鄰居,是個老美白人單身漢,人倒相當隨和,與他相處也很融洽。由於整座山上只有三個人,非常的安静。女兒說的那些優點,視界開闊,景觀好,環境清幽,的確都有,只是她說適合我寫作,但我卻並沒寫出什麼東西來。
其實這裡的優點,我倒不太在乎什麼視界、景觀、游泳池,而最重要的是治安好。除了山下有社區共同雇用的私人武裝警衛二十四小時巡邏外,山上根本就沒有人會上來,說夜不閉戶一點也不為過。我雖沒有不閉戶過,但有好幾次因忘了而未鎖戶,也一點事都沒有。我們剛搬來的那一年,萬聖節時,我照例買了許多糖,準備等小孩子來玩「Trick or Treat」(不招待就搗蛋) 。從天一黑我就坐在門口等,結果到了九點多鐘也沒有一個小孩子上來,連大人陪同的都沒有。此後每年的萬聖節,我就省了買糖的錢。
我們與那個老美單身漢做了十多年的鄰居後,三年多前他突然把房子賣了。但買主並沒有搬來住,幾個月後,他把房子拆了,又等了幾個月,他重新蓋房子,並將原來四千平方呎的房屋擴建為八千平方呎的豪宅,豪宅一蓋就蓋了一年多才完工。完工後他掛牌出售,大概是售價過高,大半年還沒賣出去。因此從老鄰居搬走後到現在,前後已將近四年,這四年來山上就只有我和老伴兩人。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山大王」,老伴自然也就是「壓寨夫人」了。
有兩次我去大陸旅行,老伴不願去,寧願一人獨守一整座山。由於她不開車,所以我行前就需買好兩個星期以上的食物貯存起來,她就像被判了兩個星期有期徒刑般地坐監在家。有朋友為這事責怪我,認為我怎可如此不顧她的安全。對於這,我便以我這裡的地名來自嘲。洛杉磯許多華人聚居的城鎮,中文媒體都有固定的譯名,如蒙特利公園市、聖蓋博、羅蘭崗、鑽石吧、爾灣 …… 幾乎所有華人都耳熟能詳,人人知曉。我住的這個小鎮名叫「Encino」,因華人少,中文媒體對它並無譯名,而我自己把它譯為「恩辛諾」。朋友們責怪我不顧老伴的安全時,我便說我住的地方名叫「安心囉」!不要緊的。
整座山人丁少,動物卻非常多。常見的動物,我把牠們分為大、中、小、蟲、鳥五大類。大的是鹿和浣熊;中的是狼(coyote) ;小的是老鼠、松鼠、兔子,蟲類、鳥類就不勝枚舉了。鹿喜歡在清晨出現,啃食我們後山樹上的葉子,牠們並不怕人,非常和善。狼則多在傍晚和夜間出現,我家門外的燈是靠感應自動開啟及熄滅的,經常在半夜燈亮了,頭一次我感到很驚慌,怕是有歹徒上來,後來我從窗中向外窺望,看到原來是狼,此後我就不怕了。有一天傍晚,我們正晚餐時,老伴突然指著後院鐵欄杆外對我說,你看誰家把他們的小狗放到我們上面來?我感到奇怪,後院外好幾英畝都沒有人家,都是荒地,更沒有道路,小狗是從那來的?我出去走近一看,那是小狗,原來是三隻小狼!我趕緊回屋拿照相機去要給牠們照相,但我還沒照到,牠們被嚇跑了。還有一次,一隻狼跑下山去,結果被汽車撞死,好慘!松鼠、老鼠、兔子在這裡是最弱勢的,因為牠們都是狼的食物。松鼠見到狼是爬樹逃生;老鼠是鑽洞;免子則是躲到早叢中去。有一次我目睹狼捕殺一隻免子,血腥鏡頭非常殘忍,兔子好可憐,但都是為了生存。蟲類最多的是四腳蛇和蟋蟀,前者是後者的天敵,捕捉吞食的動作精準迅速,一氣呵成,乾淨俐落。
我們家傍邊那幾畝空地,女兒買這房屋時,也連那地一起買下,那地也是我們的,現在則是野生動物的生活區。十幾年來不停地有建築商來向我們遊說,說那裡可以蓋兩棟房子,一蓋好便可賺好幾十萬,甚至百萬,但女兒是最愛動物的人,想到一蓋房屋那些動物就失去了棲息地,內心掙扎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不蓋。
在洛杉磯的華人圈子裡,朋友們喜歡互送蔬菜和水果,這都是他們自己在院子裡種的,收成自己吃不完,就送給朋友,不但自己省了菜錢,還做了人情,更重要的是可藉此作為休閒養性,及與朋友保持往來。我也經常會收到朋友送的蔬菜水果,但我卻從來不曾送給別人過,因為我家沒有種任何蔬菜水果。我們也種過,但試過多次都失敗了。究其原因,並不是我們的方法不對,而是不管是菜也好,果樹也好,幼苗一出來就被鳥類、免子、老鼠等動物吃光了。我們前後院野草多的是,牠們都不吃,卻知道挑食,真厲害!
我們由不敢、不願住在這裡,到現在卻一住就是十幾年,倒也相當習慣了。平時雖然寂寞,但每當遇有朋友來訪,就會格外感到愉快。我們除了女兒每星期至少會來看我們一次,和在紐約和佛羅里達州的兩個弟弟來下洛杉磯當然是住在我們家裡外,每一兩年就會有台灣的親戚來美,也理所當然的是住在我們家,短則一兩週,長則一兩月。又因我們夫婦都好客,經常邀約些朋友來家小聚,少則三、五人,多則三、五十人,有兩次甚至包租五十人座的大巴士來,真是熱鬧!還有幾次我所屬的社團,作家協會、校友會、同鄉會等來我家開理事會。接待朋友住宿,更是我們最高興的事,接待過的朋友多半都是文友,有台灣來的,大陸、新加坡、馬來西亞、和美國各地來的,帶給我們許多歡樂,解除我們的寂寞。
住在這裡,唯一克服不了的缺點,還是距離華人聚居區太遠。由於我參加的社團多,朋友也多,因此聚會多,應酬也多,一星期要出去好幾次,一次動軋開車上百哩。保險公司因我年長,屬資深駕駛,曾主動要減我的保費,但一看我的汽車哩程,驚呼你這個年紀還跑這麼多路呀!保費當然也就沒法減了。
朋友們見我日日奔波,似乎很不忍心看我如此勞累,都勸我在華人聚居區一帶覓屋搬過去。另一方面,因年齡的關係,我的駕駛執照由原來的每五年自動換發一次,到每兩年要路考一次,再到現在的每年要考一次。雖然每次考試我都是百分之百的通過,但誰敢說那一次我就會不通過呢!一旦我沒有了駕照,老伴又不開車,我們便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斷炊斷糧了。女兒也想到了這點,三年多前她就在有「小台北」之稱的蒙特利公園市買了一個康斗(Condo) ,那裡幾步路遠就有中餐館、華人超市、銀行、郵局,步行五分鐘生活問題就可全部解決。我的許多朋友也都住在那個區域裡,社團活動也多在那一帶舉行,和朋友見面,參加聚會,都太方便了。那一天我不能開車時,也就是我們結束「山大王」和「壓寨夫人」的生活,回歸紅塵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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