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在哥大读博士的第二年，我愈发地觉得自己不对劲起来。

从最初的偶尔失眠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从最初看文献三心二意到完全读不了文献；从最初每天掉三四根头发到早晨起来枕头上全是头发；从最初仅仅对学习稍有拖延到完全不能学习。那个时候，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才能睡着，有时候要睡到下午。

每次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超过了中午12点就会产生极大的罪恶感——在那种暗黑感觉的强力压迫下，我连起床的勇气都没有。好不容易下了一百多次决心从床上无精打采地起来，走两步就头重脚轻，眼睛睁不开。强忍困意背着书和电脑一步一挨地蹭到图书馆，开电脑这个动作要做两个小时才能完成，期间要跑去厕所五趟、买水两趟、买咖啡一趟。而如果喝了咖啡，那更热闹：心脏狂跳，魂游天外。仅剩的一点点理智让我保持在一个正常人的状态下，然而注意力涣散到连读份校报都困难的地步。除了学习，什么都想干。

好不容易喝了好多水把咖啡因代谢了出去，又开始犯困；并且发现，本来就中午起来的，现在，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分分钟想掐死自己。于是慌忙开始念书，书里的字儿一半念进脑子里，一半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然后周围同学说两句话啊，走过我身旁掀起一阵风啊，开门出去打个电话接点水啊，我的目光就会立刻跟着他们过去，再回去看书时，发现，好不容易记下来的东西，又有一半飘得不知所踪。回神需要回个5分钟，然后就冷了饿了想要回家了。

然而回家——我那时候有两个室友，都还是蛮OK的小姑娘，但是只要我知道我室友在家，哪怕是她们待在自己的房间，我还是完全学不了习。终于等到12点我室友都去睡了，我掏出书本电脑来开始学，学习到3点发现有点困了就赶快上床——上了床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就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懊恼，焦虑，不停地在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读这个博士？不读了不行吗？不读了你还能干嘛？问题是，我就这个状态，能……毕业吗？

· 02 ·

所有的一切终于在某天熬夜写论文时爆发——其实只是个很短的、10页的论文，我却因为之前的那种不死不活的状态拖到deadline的前一天晚上12点还没有读一眼文献写一个字。

那天晚上我买了泡面、薯片、烤鸡翅膀，5-Hour Energy（美国一种功能性饮料）和一杯Grande的星巴克咖啡。晚上我熬到后半夜4点半的时候，喝了5-Hour Energy，心脏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但大脑却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又困又累就想睡觉，而另外一部分却极端亢奋——是那种喝了咖啡般的亢奋，让我完全写不出来论文。

我觉得屋里憋气，于是打开了窗子——凌晨4点半的冷风夹着夜色，呼地一下子灌进我的房间，让我顿时觉得自己被这黑色的风吞没了，自己的所有希望、所有未来都没有了。我忍住心脏的狂跳，把头伸出窗子——外面一片漆黑，连我平时4点多听到的鸟叫声都没有，沉沉的死气弥撒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忽然间，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心里某个角落鬼魂一般地冒了出来——如果跳下去，就不用再忍受这般煎熬了。如果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用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再也不用写那该死的论文，再也不用每天活在自责、纠结与痛苦中了。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好在理智尚存。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双手死死地抠着窗户的下缘，全身肌肉都僵硬着，在纽约深秋的风里，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再写这论文了，无论如何明天早晨也交不了了。虽然那门课的成绩会差一点，但经历了刚才那么一番危险，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给老师言辞恳切地写了一封邮件，告诉她我因为喝了5-Hour Energy而感到心脏不舒服，希望再给我几天时间写论文，同时说，我不介意写得长一些，如果可以弥补我晚交论文错误的话。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迷迷糊糊地看到了老师的邮件——虽然老师说因为我晚交论文，这次论文的成绩会降一个档，并且希望我写15-20页，但这一劫还是勉强过去了。

下午的阳光晒在我的被子上，金色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我灵光乍现般地想起来，开学的时候我收到过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传单，里面讲些什么不记得了，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了，他们能帮助我。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打了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接受了简单而专业的询问之后，他们说，可以帮我安排一个心理咨询师，但是因为学校这方面需求比较大，所以看几次之后需要转到外面去。我说，没问题，只要能见我就好。

· 03 ·

在学校看了几次，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学校的医生就把我转去外面的私人心理咨询师那里去了，接诊的是个酷酷的老太太。老太太在询问了我基本情况了之后（比如有没有酗酒吸毒有自杀的念头等）说，那你自己说说为什么来看心理医生。

我和她见了好多次，我把让我倍受启发的点总结成了下面的长对话。

我：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特别累。

她：你是不是等到困了再去睡？别等到困了再上床，早做准备。如果实在睡不着，吃点褪黑素，你只要养成规律的作息就好了。

我：吃药没问题吗？

她：偶尔吃一次没问题，你还可以去运动，运动让你晚上睡得更好。

我：我白天特别累，喝了咖啡心脏就乱得厉害，但不喝就困。

她：你晚上都睡不好白天怎么能不累？亲啊，咖啡不重要，睡眠才是最重要的。你睡好了就可以完全不喝咖啡了。

我：我觉得我是我们系几个博士生里最笨最懒的，你知道，我有个同学天天早晨五点钟起床……

她：我不要听你同学怎样，你同学是你同学，你是你，你反正不能五点起床，为什么要和你同学比？你得根据你自身去找适合自己的作息和学习方式，你是你，他是他。

我：我觉得我一天学24个小时都追不上他。很多东西我都没学过，我一直觉得我申请博士那年一定没有人申我才上的。所以我从来都不主动说我是哥大的，因为我怕别人知道了我是哥大的，会觉得哥大的就这水平啊！要是这样的话，我还真不如不读这个博士。

她：你这叫冒名顶替综合症。嗯，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们的录取委员会觉得你不行，他们完全可以不录取你；你看你们专业也不是年年都有博士进来的。何况，就算你是你们系最笨最懒的，你导师在乎这些吗？他不在乎啊，他只在乎你能不能毕业，至于你是不是最聪明最勤奋懂得东西最多的的，他完全不在乎啊！你别给自己提太高要求，能毕业就行了。你现在不是在哥大念书吗？那你就是哥大的，你不欠任何人的，也不欠学校的。

我：我们专业只有50%的毕业率，我感觉自己就是那50%毕不了业的。

她：你详细了解过那50%为什么毕不了业吗？他们是因为学习跟不上还是不想读了？你都没了解过怎么知道自己毕不了业。何况，就算你中间quit了，你回中国去，你不还可以教英语翻译书写小说么，干点什么不行啊。你啊，就是习惯去往坏了想。

我：我学习，一般学4个小时就累了，就完全学不下去了，可我同学一学能学一天，还有我室友，早晨8点离开，晚上12点回来。我好有危机感。

她：还是那句话，你是你，她是她，你室友是你室友，完全不能比的。那你就是需要睡9个小时才能完全休息过来，她睡四个小时就可以了，这能比吗？你要做的是想着提高你自己的效率，而不是一味地和别人去较量。还有，你不要总学到精疲力尽才想起来休息，感觉有点累了就停一下，出去放松，跑步，好好地休息，保存体力，这样才能达到长期效果。你一次就把精力都用完了，接下来就学不动了。学习不意味着受苦。你只要达到你的目的了——嗯，现在你就是要博士毕业，只要违反学校规定，你用什么方法都行。没有人要求你一天必须学24个小时的。

我：我学习不专心，旁边人有一点点响动我就特别生气，而且，听课听不太懂，不是英语不好，是，母语讲课我也听不太懂；耳朵接收了每一个词，但大脑就没办法把它们组合成意思……

她：我怎么觉得你有ADD（注意力紊乱）啊，建议你去看Psychiatrist……

我：我当助教那门课的老师好过分，经常凌晨一点半给我发第二天需要读的材料，我就得熬到三四点才能读完，第二天10点就要上课。天啊！

她：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你想要让她一次都发给你或者早点发给你呢？

我：因为我觉得自己笨，干得可能不如她之前的助教，不敢说。

她：那个老师不是没说什么吗？就算你学得不好，她也不应该剥夺你正常睡觉的时间，两码事。你去跟她说好了，没有问题。

后来我果然被诊断有ADD，现在也在治疗和自我训练当中。因为之前在国内上本科时也学过心理学，当时对这一学科的一套东西并不怎么相信，觉得就是人类自己逗自己玩儿的，曾经以“伪科学”称之。但万万没想到，几年之后，在自己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正是自己曾经嘲笑的“伪科学”把我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我本以为看一两次就好了，结果一直看到了现在，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两年的样子。在这两年中，我的状态也是反反复复，但总的来说还是好转了——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最笨还是最聪明的那个，不再彷徨于深刻的负罪感，不再为为了争取自己本来应该得到的而纠结懊恼，不再为浪费掉的时间而悔恨——当然，要做的是去好好安排时间，提高效率，也不再失眠熬夜——人放松下来之后，睡觉其实很容易——当然也不再喝咖啡，因为我才知道我咖啡因不耐啊。

其实，看多了心理医生，自己也久病成医了，觉得心理咨询科学合理的地方和自己搞的学术有相通之处：心理咨询把人的精神状态当成分析的对象，发现异常的状态，然后去问为什么，通过解决问题，达到让人接受自己的目的。

终于，在哥大读了3年书之后，我去学校书店买了一件T恤衫，暑假穿回国了。我爸妈大概从来也不知道我在美国经历了这许多艰难曲折、心路历程千回百转了之后才入手了这件T恤，只说，它穿在我身上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