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 空气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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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下午两点左右,我来到池袋西口公园。
初冬的池袋,阳光非常耀眼,但是低温的空气还是让人觉得沉重和不安。那时江歌妈妈还没有出现,志愿者们设置的宣传海报和手举的标牌周围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人。
我从一位志愿者手里拿到了一张传单,传单上用日文写着事件的经过。白纸黑字上沉稳地承载着这一出悲剧的始末,以及江歌妈妈的如泣如诉的悲痛,还有恨意。
前来签名的人并不多。大概设置了三四个签名处,每个签名处前排着短短的队伍。我上前问一位志愿者:江歌妈妈没有来吗?志愿者告诉我,江歌妈妈现在在一家餐厅里和律师谈事情,等会儿会过来。如果你真的有话要对江歌妈妈说,一定要见到她的话,我可以提供你一个地址。
我说,没有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此时我仍然没有排进签名的队伍里。
从昨天晚上得知江歌妈妈在池袋西口公园募集请愿书签名的事情开始,到我真正来到池袋西口公园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心情都非常压抑和沉重。此时志愿者们手里已经拿到了有一定数量的《请求判决杀人凶手陈世峰死刑的请愿书》,不过与我想象中有些许不同的是,现场的人们并没有爆发在网络上血洗整个微博的那种愤怒的情绪,而是平静地,有序地,在请愿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附上自己的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
我觉得这样的场景,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来池袋之前,我采访了许多小伙伴,问了三个问题:1.请问你有关注中国留学生江歌在东京遇难的事情吗?2.请问你有参加江歌妈妈发起的请愿书签名活动吗?3.请问你参加或者不参加的理由是什么。
被我采访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法学专业出身。
我自己也是一个学艺不精的法学生,也为legal high而热血沸腾过,也为准备司法考试而焦头烂额过。面对这样一个事件,不出意外的话法学生的惯性都是理性先行。我在这件事情里也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理智,不过,隐隐有一些东西却在不断动摇着我。
被我采访的人大致分为三类。
“我只是大概知道有个人遇害了,其他的不太清楚……”
“没有关注,也没有参加,因为不知道这个事,觉得还是离自己比较远吧。”
“天啊,我好久没关注时事了……”
“不愿意签名,这多少有点民意要要挟司法判决的意思吧,如果真的是因为请愿书太多而被判死刑了,想想也觉得太可怕了吧……”
“我不会参加。我很反对死刑,我觉得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并不会让逝去的人死而复生,杀人犯死了也并不意味着正义实现了,我也不认为受害人的家属就因此获得了快感。死刑存在的意义无异于做给活人看,杀鸡儆猴,但能起到以儆效尤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把人杀死,因为人活着也许还有一定的意义,但死了的人却什么也做不了,死人无法弥补受害者的家属,而如果由杀人者的家属来弥补这些,太不公平了。”
“死刑请愿书有违我国司法独立原则。”
“司法具有独立性,当事人对被告起诉,对判决不满意上诉是当事人之间的事情。一般人对其进行帮助无可厚非,但是以民意影响判决以及法律是对司法程序以及司法独立性以及司法的权威性的破坏。民意影响司法是不是意味着行政以及其他因素也可以影响司法?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如《素媛》一类的安检通过民意的表达,可以推进司法进程以及社会文明的发展,但是江歌案明显是一般刑事案件。对这类案件我一般不关注过程,关注最后判决。”
“没有参与;对于一个高度法治化的国家(日本)我有理由相信它会做出公正合理的判决,而不必由另一个学习诸多日本法律制度原则等方面的国家的公民进行太多舆论方面的干预,并且我认为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最终是会摒弃死刑这一制度的,所以我没有参与。我觉得这些话我如果发在微博上会死掉。”
“其实吧从情感上我也挺希望判那男的死刑,但是咱们学法律的人都应该清楚这种签名不会对裁判的判罚有一丁点的影响,更何况是在日本这样的极少出现死刑判罚的国家。当然我不是说这种活动没有意义,我更多地从法律角度去看待。”
“我认为死刑请愿书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虽然我内心是希望严惩凶手和刘鑫。引渡属人啥的规定都已经忘了……,我觉得签名请愿引渡回国受审死刑的希望还大一点。(那你知道是江歌妈妈的自我安慰,为什么不愿意安慰她一下呢)因为这是无效的,在中国去影响日本的司法,我宁愿在微博上多转发评论点赞,让刘鑫一家身败名裂。”
“不签。我学法,对死刑很警惕。说实话,脱离感情,江歌这个案子在杀人案里,手段不属于特别残忍。我一直很可怜江歌的母亲,看王志安采访她的视频,也很难过。我也是独生子女,想到如果我妈白发人送黑发人,难过得不行。哎,你要是说人间惨剧,这样的事天天有,数不胜数……”
“我有签名,理由如下:我认为凶手应该判死刑。但不认为这个案子最终结果会被判死刑,哪怕是在中国。但因为死刑不引渡,哪怕成功引渡回国也不可能判死刑。我不了解日本的刑法,但仅根据我们学校一个学姐的分析,这个案子能判死刑的可能无限趋近于零。从个人情感上,我不愿意看见凶手被高明的律师搭救,随便关个几年,而这是我目前仅能做的;从理性来看,虽然签名的目的能达到的可能性不高,但我觉得江歌一家和在日华人们需要这个表态,向日本司法系统,也向中国大使馆。”
“我签了,按照常理来说,作为法学生,我也支持司法独立,法官裁判不受舆论影响。但是出于女性的情感,我愿意签名。虽然这个签名没啥用,但是起码是具有一定舆论效果。”
“性质恶劣,不死刑无法告慰家属。不过这件事舆论上比较多地关注了刘鑫的行为态度,我没有太注意在日本审判和量刑问题。真的很恶心啊这个人!”
“从去年江歌遇害开始就有在微博上关注,通过江歌妈妈的微博了解事件相关的情况,前几天还看了‘局面’对刘鑫和江歌妈妈见面的视频采访。已经参加了签名活动,想至少以一份微不足道的签名支持江歌妈妈,希望犯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太了解日本的死刑情况。如果这样联名有效的话那我还是会去签的。那个男的行为挺恶劣的。在国外残害同胞还蛮让人情感上不能接受的。(那你不会觉得这是在利用舆论影响司法吗?)我是觉得吧,这个行为是有这个倾向的。但是我不清楚这个实名签名的是否有效。我觉得舆论影响司法,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司法是要将就他的社会的可接受性和适用合集性的。如果我们自己的国家,讲究维稳,那肯定这个司法要做出能够被社会所接受的审判。司法有自己独立的审判思维和立场,但是如果他不能适应社会普遍的可容忍度,那司法的作用是没有被发挥的。如果我的签名能发挥力量,那我就去签吧。这件事在道德上我觉得我不能接受。尤其是另外那个女孩子和家人的态度,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我采访的人里唯一一个不是法学专业的人是我表姐,她如是说。
“如果法律审判不了她,只能让道德来谴责她。祝她一辈子活在众人的唾骂中,永世不可超生。所以这个畸形的社会里,好人不一定会一生平安。希望12月份审判后,陈世峰是死刑,然后所有案宗公诸于世,彻底把刘鑫这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过了几分钟江歌妈妈仍然没有出现,于是我决定在现场多收集一些信息。我走近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她告诉我,她的身份有点特殊——她是刘鑫语言学校的同班同学。
“刘鑫出事以后把我们全班同学的微信都删掉了,我觉得她做的这些事情真的很奇葩。(刘鑫是以前在语言学校的时候就那么奇葩吗?)不啊,以前她还和我一起打过工,帮了我很多,感觉真的不坏,以前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不过她现在是已经被整个互联网唾骂的感觉了吧,其实我觉得也是因为网友骂刘鑫骂太狠了才更激化了她和阿姨之间的矛盾吧。不过刘鑫她也是,又不是要让她出来以死谢罪,为什么那么急于撇清自己呢?”
所以?
“所以对于刘鑫我觉得真的没那么必要,但是这个杀人凶手还是得偿命的。”
你们有收集到日本人的签名吗?
“有啊,但是没有多少,日本人可能觉得你确实很可怜,但是不会想要来帮你一把这样。”
随即,我采访了旁边的另一位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的志愿者,是一位大妈。她告诉我她今天是路过这里,签完名之后就决定留下来帮忙发一会儿传单。我问她和江歌妈妈认识吗,她说不认识,只是觉得太可怜了。之后又用我听不懂的口音咕噜咕噜讲了一句什么。
由于江歌妈妈一直没有出现,所以我决定先离开这里。
这确实是一出悲剧。即使在社会新闻里,在司法考试的案例分析题中,我们已经阅读过许多比这要残忍的案件。但是这样一个在社会新闻里不够震撼,在案例分析题中不够典型的存在,发生在当事人身上,却是100%的不幸和10000%的恨意。
“我强烈请求日本法院判处陈世峰死刑,否则,陈世峰将不懂得生命的珍贵无价!陈世峰将不懂生命的意义!如果不判处陈世峰死刑,人们对善良的为人将会有颠覆性的认识!陈世峰刑满释放遣送回国将会继续危害社会!”江歌妈妈请愿的言语如同再现了凶案现场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我觉得恨意就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撑了。”
是啊,她都已经卖掉了房子,关掉了店铺,破釜沉舟地硬是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日本。
“她做的这些有用吗?”
事情发生在日本,所以日本法院可以属地管辖,并且中日之间没有引渡条约,而且根据“死刑不引渡”原则,如果把陈世峰引渡回国可能被判死刑的话,日本政府不会这么做。日本是一个对死刑极为谨慎的国家,曾经发动了惊动世界的恐怖袭击(东京地铁沙林事件)的邪教教主,虽然被判处死刑,但是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执行。
“那你会跟她说这些吗?”
当然不会了。你以为这些话会没有人跟她说过吗?只是江歌妈妈她没有退路,她只不过是一个单身母亲,用尽方法在天地间为苦命的女儿发出一声呐喊,或许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吧。
“我担心她会接受不了最终的判决结果。”
“我觉得凶手真的被判死刑以后,她会去一刀杀了刘鑫,然后自己选择去陪伴江歌。”
“你见到她以后一定要叫她好好活着,感觉她已经没有什么求生欲了。”
……
再度回到池袋西口公园的时候,江歌妈妈已经出现了。她精神状态还不错,身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在11月份的寒风里显得料峭而伟岸。每个人签完名以后,都会和她讲一些话,给她一个拥抱。江歌妈妈不停地鞠躬,和前来签名的人道谢。
此时我已经完成了我的签名,走到江歌妈妈面前的时候,我问她这两天有吃好睡好吗?她说有的,因为我要战斗。
“我早上采访了那么多人,他们都说不会签。我觉得这样我就可以更放心地去当一个,在法学生的世界里政治不正确的人了。”江歌妈妈做错了吗?她不过是想给女儿一个交代,难道她能够一个人这么安心地活吗?舆论不能影响司法,但是我觉得法律也不能限制受害者的表达,更不可能限制每个人对弱者表示支持和同情。如果每个冤屈难伸的人,他们发出的一声声悲鸣没能引起半点儿回响,那这不叫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这就是地狱。
“但是可能不是法学专业的人都会签的吧,他们不会想那么多。”
“那不一定,因为签名要附上自己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要为这个签名负责。你要知道很多人其实都是很冷漠的。”
“假的地址呢?反正又没法核对……”
“…………我不知道,所以说就是还是会有很多伪善的人的是吗?”
“嗯,有的。”
“人性啊真的是细思极恐啊!”
“是啊,很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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