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标题你可能陌生,甚至其中的案件“明史案”你也许也不知道,然而有两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1.该事件出现在了金庸所著的《鹿鼎记》中,但在《鹿鼎记》中的这部分是不完整的:它被减轻和粉饰了,成为了一个故事引子。因此大多数人尽管知道,却根本不了解它的残酷。
2.该事件拉开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噩梦的帷幕。自此三百年以降,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脊梁不仅被击断,而且被磨碎,软化,知识分子明白了,在权力面前他们是多么渺小可笑。
自此,再不见董狐直书,再不见魏晋风骨。
号称盛世的康雍乾三代文字狱盛行。一方面,在文字罪人的恐慑之下,帝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战战兢兢,唯恐留有口实。另一方面,地方官员在办理文字案时,又唯恐不够严厉,以致自身牵涉其中,一旦有违圣心,不止顶上花翎不保,且有性命之虞。然而此种非常规治理手段却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掌国者顾盼自雄,贱视文人,以残酷和蛮横压制血性和士风,逐渐剥落了朝野读书人的内在动力—他们久受儒学浸润,以天下家国为精神感召。虽一时维稳有方,然长期来看,文网严密造成了民族在精神上的矮化,既令帝国的人物、学术日趋委靡,其历史因果还报应在了中国人的子孙后代身上。
若言文字狱惨祸的直接后果,则是由那些案中人担承。他们的生命和动机被埋葬在为人所遗忘的黑暗里。他们及其子孙,或身首异处,或侥幸偷生,或流落边地,其命运之悲惨,心理之挣扎,几百载之后,仍令人为之唏嘘。
一、失踪的父亲
整整三十九年了,身在海宁袁花祝姓夫家生活多年的陆莘行,仍不晓得父亲是生是死。如今,她已进入中年,如果父亲陆圻在世的话,已是九十四岁高龄。父亲不曾目睹她长成一位娉婷少女,嫁人生子,而她亦无缘承欢膝下。她自问,人生之惨,有如是乎?这位从小被目为才女的女子,在这一年,康熙四十六年(1707),决心记述父亲一生中最为惨痛的经历,为失踪于他乡的父亲留下一段记录。
1663年的正月十九,七岁的陆莘行随同母亲兄长,按照惯例,在祭祀之后,收拾新年家里悬挂的神像。在陆的回忆中,那些画像皆是一副愁苦之状。事实上,那不过是陆家人彼时的心情写照。父亲陆圻没有和家人一起过年,他上一年十一月十五被抓走后,关在钱塘县监狱。他被牵连到一桩文字狱中,但此时他们皆未曾逆料到此案牵涉广泛,十数家为之人亡家破。
事情源于湖州南浔镇富户庄廷鑨续修明史。这位青年才俊从他的同乡、明代史家朱国桢后人手里,买到了朱未曾完工的《史概》逸本二十卷。宋元以来,汉族士人“国可亡,史不可亡”的观念很深,如今明室江山已落入异族之手,如何保全故国历史,是不少遗民们的宏愿。庄廷鑨得到朱氏遗稿之后,觉得时机已到,发愿要完成这部皇明信史。庄家是湖州大户,家境殷实,于是他延请当地文人士子共襄盛举。
为了完成这部史学著作,庄廷鑨可谓呕心沥血。他和几个知己朋友日夜琢磨,搜集参考书籍。大概是熬夜太多,他的视力受损,不得不去外地医治,犹且让人口述史书。此外,庄廷鑨自知才学有限,先后邀请几位名家充作顾问。顾炎武曾受邀到南浔,不过这位大儒认为庄廷鑨学识浅薄,便离开了南浔;吴江才子潘柽章亦曾来南浔拜访;海宁名士査继佐支持庄廷鑨修史,听闻他眼疾严重,带信给他,愿意相助。也许庄廷鑨太想完成一项不朽之盛事,坚持要自己完成,终至双目全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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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5年庄廷鑨去世,书稿稍后完工。父亲庄允城痛惜爱子早逝,决定用庄廷鑨应得的那份遗产,代子刊刻发行。1660年,《明史辑略》刻印完毕,这部书包括了修订过的朱国桢《史概》和续写的部分。按照晚明以来的出版惯例,庄允城在书的扉页列出了一长串“参阅”名单,以增加发行上的卖点。
陆圻正是这众多参阅者名单中的一个。此外,尚有査继佐、范骧、潘柽章、吴炎等人。多年之后,在陆莘行的回忆中,父亲陆圻首先被人告知自己的名字列入了一部“抵触本朝”的“秽史”中,觉得不妥,便找到査继佐,连同范骧,三人出首,告至湖州教谕赵君宋处。然而参考范骧之子的回忆和查继佐的年谱,发现名列其中的并非他们三人自己。范骧的老友周亮工偶然翻阅此书,发现载有李自成入北京事迹,明朝官员有降表,下面标注是龚鼎孳的手笔。周亮工与时任清朝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龚鼎孳有些交情,很不希望老友得罪另一位权贵好友,因此竭力劝诫三人向官府检举。
三人对此反而无所用心。在当时,借助名人效应宣传书籍,书商图利,文人为名。因此范骧甚至还炫耀说:“吾三人参阅有名。”然而经不住周亮工反复警告,甚至代他们起草了呈稿,声明庄廷鑨并未征得他们同意,便将三人列为参订者,所言诸事与己无关。三人于是联合具呈向浙江按察司衙门检举此事,申明备案。按察使衙门对此很淡然,说“文章之事,不便存案”。而司理嵇永福却认为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就拿着呈稿去见浙江学道胡尚衡。胡亦不以为然,反要嵇永福处理。嵇永福批示,若无圣旨,谁敢私修明史,命令湖州府严查。湖州府学教谕赵君宋看到批文,即刻行动起来,从而真正揭开了这场文字惨祸的序幕。
赵君宋果真查出十几处悖逆文字,胡尚衡开始调查。庄允城得知后,立即开始金钱运作。他一面上下行贿,央求浙江巡道张武烈责令赵君宋停止调查,一面找人收回尚未卖出的《明史辑略》,将其中存在悖逆语句的页码抽掉,找人窜改补正,重新刊刻和装订,使之成为一部洁本,仍发往各地销售。然后老成的庄允城携带洁本《明史辑略》和大量金银,亲自进京疏通关节。他委托老友、在通政司衙门的王元祚分别转给礼部、都察院一部洁本《明史辑略》,同时奉上大把金银。通政司、礼部和都察院既得实惠,且书已是洁本,就未加任何批驳。因此,后来湖州府推官李焕给《明史辑略》下判状时,就有“既经部、院检察,便非逆书”的官方鉴定。
然而,明史一案已经流传在外,不少人觊觎庄家财富,觉得可以浑水捞鱼。个人贪欲一旦和专制权力结合,便释放出毁灭性的力量。
前归安知县、因贪腐被革职的吴之荣此时刚在监狱待了六年出来,他闻得此事,便去庄家敲诈,被庄允城拒绝。此外,吴之荣曾想去观赏査继佐家的家乐班也未能遂意。于是,这个心狠手辣之徒决意让庄家、査家和他敲诈未遂的庄家姻亲朱佑民家死无葬身之地。他找到一套初版《明史辑略》,将其中的“悖逆”之语一一标识出来,直接赶赴京城,将《明史辑略》和检举信递呈刑部。刑部官员见事关重大,奏报给康熙的顾命四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于是,这场《明史辑略》案真正开始了。
陆莘行记下了那段时间家中的恐慌气氛。父母唏嘘偶语,她问情由,大人便以她兄长生病搪塞。父亲被押解往京城那天,母亲典卖家中衣饰,得了二百两银子,作路途费用。直到中年之后,她仍记得送别之际,父亲背着她,流着泪嘱咐母亲,要好好照顾他特别钟爱的女儿。于是,当陆家被抄之时,母亲将陆莘行托付给弟妹,冒充是她的孙女文姑。
危难之际,人性的丑陋和美好呈现无遗。
一位平日里颇受陆圻恩惠的邻居许周,见陆家落难,不惟义气相助,反拿着糨糊四处贴封条,为官府指认陆家家口,由此获得官员赏给二石米和两匹布,并且一道到京城拘捕随同陆圻入京的三弟。反而有一位办案人员同情陆家,用草席卷着送出了一位陆家男孩。
正月二十一日,陆、査、范三姓共176人被逮捕。此时,庄允城频遭酷刑煎熬,一个月前已经死于京城狱中。他的次子庄廷钺自北京日夜兼程,回到南浔后与他的五个兄弟一起被关入死牢。
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浙江、杭州官府的配合下,调动当地军队,进入杭州、湖州、南浔等地抓捕,凡与《明史辑略》有牵扯之人,主编、参阅、刻板、印刷、卖书、买书、作序、审查、谈论者,一概满门拘捕,关入大狱,集中会审。为《明史辑略》作序的李令皙被抄家时,前来拜年的七十多位亲友亦被抓捕。而江南书商陆德儒正置办嫁女喜事,全家及迎亲亲朋均被逮捕。
在狱中,年幼的陆莘行和母亲与诸位婶母诵经不辍。自从父亲被逮捕后,她便开始茹素。此后陆家无事,她归因于神佛护佑,清朝的野史、小说家则归功于査继佐早年相助一位乞丐吴六奇。六奇此时是平南王麾下战将,愿以身家性命为査赎罪,因此惠及陆、范两家。海宁査家的后人金庸在武侠小说《鹿鼎记》中,亦据此传闻演绎了吴六奇反清复明的一段异史。然而在陆莘行和范骧之子范韩在《范氏记私史事》中都未曾提及吴六奇,按照常理,不大可能忽略这么一位“救命恩人”。
五月二十五,陆、査、范三姓主仆再次被戴上刑具,每人被两个狱卒共挟。陆莘行的母亲在身上藏了一把剪刀,以备紧急关头自裁。
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即1663年6月31日,“明史案”正式结案,所有被羁押的犯人,依次点名宣判执行。朱佑明喝了一碗参汤之后,凌迟处死;三子亦被斩首,妻子当场惊恐至死,三个儿媳则被流放边地。庄廷钺,凌迟处死;李令皙,凌迟处死;颇有才华的史学家潘柽章、吴炎亦被凌迟处死……《明史辑略》主编庄廷鑨则被戮尸示众。编写者、印刷者、贩卖者、购买者、传阅者统统处死、抄家,家属也都掠卖为奴。人肉横飞,血流成河,真个是天昏地暗,日色无关。罪犯家属们则在三日后被绳子拴着,被关在钉死的官船里,流放到遥远的盛京。最后点到陆圻等,査、陆、范三人此时魂飞魄散,结果被宣布不但无罪,反而有皇帝的赏赐。
此时距陆圻被捕已经过了半年。在陆莘行的回忆中,骨肉重逢的场景十分动人。她的兄长因狱中生病不能发声,见到父亲时唯有泪流满面。到了家中,尘埃满目,青草盈庭,一家人恍若隔世。至此,这场牵连了上千人的明史案算是终结了,有七十余人被杀。此案是清廷安定天下之后,对明朝遗民采取强硬政策的开端,亦开了此后残酷文化专制的风气。清廷借此压制读书人不加顾忌地抒发故国之思,以吴之荣告发为由,广为株连,终将“明史案”罗织成一个白骨累累的文字大狱!
影响巨大的小说《鹿鼎记》中,说查办明史乃是奸臣鏊拜所为,而“小玄子”康熙英明仁厚,赦免了明史一案牵连的众人,不过是小说家为祖先涂抹之词。真正得到赦免的只有出首告发的査、陆、范三家。
对于陆圻、査继佐和范骧,虽然他们在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中逃生,他们的心灵却住进了永久的牢笼。此案牵连到那么多人,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作为饱读圣贤书的宿儒,三人内心不可能没有负罪感。査继佐从此纵情诗酒,调教出浙江闻名的女乐;他一直在写的《明书》改名《罪惟录》,措辞亦极为谨慎。范骧经此打击,默默以终。
陆圻被移送京城时,便告诫两个儿子终身不必读书,以免重蹈父亲覆辙。途中行舟停泊于金山之下,远远听闻寺里的钟声,他许下诺言,如果生还,便跳脱红尘。这年十月初,朝廷下旨,将庄、朱两家的财产一部分给吴之荣,一部分给査、陆、范家。陆圻认为一家人能够逃生已是万幸,拒绝接受。
1667年,陆圻断发出家,次年和家人相见之后,便弃家远行。从此陆莘行的哥哥们四处寻觅父亲踪迹,但有生之年,父子们再未相见。
至于吴之荣,陆莘行的《老父云游始末》里说他三年后得了恶疾,肉化成水,只留下骨架,脖子断裂而死。范韩在《范氏记私史事》中则说,吴之荣某日行于山中,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吴被天雷击中,犯了疟疾,寒热夹攻,两日才死,云云。事实上,吴之荣倒极为可能寿终正寝,对他的诅咒不过是说明陆、范两家人心中所存的良知和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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