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吴念真走上国话小剧场舞台,剧场里已经坐满了人,观众从十几岁到六十几岁。这位著名的台湾编剧,导演,广告人,一头花白头发,穿蓝黑色套头毛衣,露出淡蓝色衬衣领子。石磨蓝牛仔裤,配一双翻毛军靴式样的高帮皮鞋,干净雅致,像个大学老师。
台湾盛产有文化的大叔。前两天“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安心做大叔”的李宗盛,一场演唱会倾倒半个帝都。还有赖声川,侯孝贤,都是干干净净文化人的样子。
今天脱不花做主持,说自己听说吴念真要来,兴奋到失态。看来吴先生的粉丝真是不少。
2个小时,他讲了6、7个故事
吴念真太会讲故事。2个小时,他讲了6、7个故事,说了5、6个广告片。坐在舞台上唯一一把折叠椅上,坐下就开讲,讲完就走人,滔滔不绝,连矿泉水瓶盖都没有拧开。
讲什么呢?都是他生活里的故事。他爸爸,他妈妈,他岳父,他叔叔,他阿妈,他的朋友,载他的出租车司机的故事。
他的风格是娓娓道来,没有文人气,倒有些茶馆气,就是我们四川人在茶馆里“摆龙门阵”那样的活色生香。
比如他讲他妈妈的故事:
“我三十岁那年结婚。我妈妈说,你要答应我几件事:你结婚那天,我要杀一只猪,要穿旗袍高跟鞋,磕100个头,还要帮我请一个小乐队,我要唱歌。”
“我妈妈是个农村妇人,我结婚她唱歌?我好害怕。然后她就跟我讲,她从小在山里长大,十五岁嫁给我爸爸,十六岁生了个儿子,结果四个月的时候死了。她很伤心,觉得是自己当妈妈没当好,所以儿子才死了。
十七岁,她又生了个儿子,就是我。我妈妈就一直害怕我会死去,每天早晨都要摸摸我的额头,看烫不烫,吃不吃奶。有一天,我四个月的时候,她发现把奶往我嘴里塞的时候我不张嘴了,不吃奶了,我果然病了。病得很严重,不吃东西,肚子鼓起来,变很大。”
“我家里穷,看不起病。有天一个中医来村子里给别人家看病,好心的邻居等他看完病就去请问他,说这家人没有钱看病,能不能请你看看。他就来了。来了以后,后面的事情就很传奇了。他说,这个孩子,如果在下午六点以前能找到这四味药吃下去,就能活。要不然就救不过来了——那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那个方子很多年以后我还看过,四味药记不清了,药引子是黄泥里的蚯蚓。然后大家都分头去找。”
“找来了,吃完以后,我妈就一直抱着我。七点过,她说她听见我放了一个很长的屁,然后开始拉很多很臭的东西,然后在她怀里钻来钻去找奶吃。那时候,帮忙的人们在外屋开始喝酒吃饭了,我妈妈抱着我,关上房门,跪在床头求神仙,如果能让她儿子活过来,那么在他结婚的时候,要杀一只猪,磕100个头。”
“后来呢,我考上了我们那里的省立高中。有一天,我妈背着煤下山的时候碰到我的小学老师。老师问,念真呢?我妈妈就说,他上省立高中了。老师很高兴,说,我知道他能行,他很聪明。我告诉你,他会打破我们这个村子的记录,他能考上大学。我妈妈跟老师道别以后,背着煤一路走一路就想,念真真的能上大学吗,他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我会去吗,我会穿什么?”
“然后我妈妈又想,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生出考上大学的儿子?——我妈妈妈跟很多台湾妈妈一样,总觉得自己不好。她就跟神仙说,如果你保佑我儿子考上大学,我就在他结婚的时候给你唱歌。”
“所以我结婚那天,我妈穿得很隆重,旗袍高跟鞋。她数数数不清楚,又知道我们会帮她乱数好让她少磕些头,就去换了100个铜板,交给邻居,她磕一个头站起来,‘咚!’投进去一个,这样100个都投进去。她唱了一首很老的流行歌曲,叫《旧皮箱的流浪儿》,边唱边哭。我说妈,这是在结婚啊。”
吴念真讲完这个故事,周围的掌声响起来,我的眼睛就湿了。
他用很多真实的细节打动你。他讲他妈妈关上房门跪下拜神仙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山头的夕阳有光投进来,斜射在床角。
故事不是宏大叙事,它就是细节本身。
吴念真的广告,也是讲故事
吴念真的广告也是故事,只不过短点。当广告公司的小朋友搞不定片子来找他,他就把故事搬出来,放到广告里面去。比如他用自己岳父的故事,拍了一个喜饼的广告。
岳父的故事是这样子的:
“我跟我太太刚谈恋爱没多久,我爸爸来找我说,祖父得了重病,你们能不能订婚让他高兴一下。我就去找我太太商量。”
“我岳父大人生意做得很大,家里有两房太太,6个儿子5个女儿。有一天他自己开车跑来拜访我们,他不知道地方,问了好几个邻居才找到,来了家里只有我妹妹在。”
“后来问他为什么来拜访。他说他就是想来看看我们家,不是看有钱没钱,是看这家人怎么样。他故意去问了好几个邻居我们家住哪里,看他说到我们家时人家的表情,就知道我们家的人品人缘怎么样。”
“那后来,两家人就见面了。吃完饭,女眷们在一边喝茶,男人们就来谈判。我爸爸就说,谢谢你把女儿嫁给我们家,你要多少聘礼?那时候台湾人结婚,男方要给聘礼,女方要给嫁妆。”
“我岳父就说,我家里6个儿子5个女儿,如果都要聘礼都要嫁妆,我就破产了。我不要聘礼,我女儿唯一的嫁妆,就是她的很多资格结业证——他说这话,客气里带着骄傲。他说但是喜饼我要多一点。”
“我爸爸就赶紧说,多一点可以。多少呢?我岳父说,要200个。那时候200个其实也不多,一般水平吧。说到这里,岳父就从西装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他的电话本,从里面拿出来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喜饼宣传单,上面已经用圆珠笔画好,说这家我朋友买过,很好。你们可以就用他们。”
“很多年以后我跟我太太说这件事,她一直以为她爸爸不怎么爱她。但我说你看,你爸爸为了你,专门跑去找合适的喜饼屋,把宣传单都准备好给我们,知道我们家没多少钱,挑一个合适的价钱不会让我们难堪。你爸爸多好。我太太听了,大哭一场。”
我没有看过这个广告片,但是从他现场的故事,我已经被touch到了。我相信那条广告的效果会更好。他拍了很多打动人的广告片,比如给全国电子拍的一系列。
所以吴念真做广告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讲故事,“先感动到自己,才能感动别人。”
老汤牛肉面
听他讲故事却是种享受,很像我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活生生的,带着汗味,血腥味,时不时还有神怪乱入。
他讲故事的神气是自己乐在其中又不过分,有一种大学教授范儿和江湖茶馆范儿的微妙统一。
吴念真的建议是:海量的阅读,并且学会聆听。
每个人的人生体验都是有限的,这两个方式可以帮你扩大人生经验。最简单,最贴近自己和他人生命经验的故事最感动人,单纯的叙述最打动人。
即便是吴念真这样的故事大师,他的故事也不是靠编的。他只是去发掘生活中的故事,生活本身能让人信服。
他有名气以后,在台湾遇到的普通人都拉着他给他讲故事。比如出租车司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恋爱故事伟大曲折,都希望讲给他写成一个传奇故事。
“他们讲的故事哩哩啦啦,听完回去都很晚了。但有时候你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就是一个很感动人的故事。我就是去发现生活中的璞玉,把它们雕琢出来。”
这样就有了《这些年,那些事》。
他的带着土腥味和烟火味的故事,往30秒的片子里一放,比天天开会讨论策略和创意的人做出来的广告,显然不是一样的味道。
他好比是个做祖传老汤牛肉面的师傅,舀几勺汤出来做个牛肉方便面,那不是秒杀康师傅和统一吗。
营销人如果没有时间听人讲故事,没有空间琢磨带着温度的生活,甚至他本身的生活也是数字化程式化的,那他的故事也容易是虚情假意的。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勤奋,有时候,慢慢来,更好些。
《台北上午零时》和其他
晚上去国家大剧院看了吴念真的话剧《台北上午零时》,这是他的剧团首次来北京演出。谢幕时,吴念真站在舞台上说:
“心里有一个人,生活才会温暖。有目标和梦想,才会有希望。脑袋里有希望才有力气。戏剧的魅力就在于细节,通过细节我们才真正地了解彼此。”
这部戏剧,和赖声川的《宝岛一村》一样,让人一会儿笑一会儿泪。离乱的时代,少年转眼就到了暮年,时代的变迁折射到每个人生活里,有太多微笑与叹息。
台北的话剧,大概是因为地缘环境和这100年来的历史格局,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悲凉的时代背影。
所有年轻的情愫都湮没在岁月里,所有曾经的梦想都成为暮年时候的一声叹息。女人隐忍,男人也忍,年少时喋血的少年终于也修炼成中规中矩的台北大叔。
同样是离乱,台北出产这样暖融融的话剧,却出不了张爱玲那样狠狠的倾城之恋,更出不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样的气势。
温润如玉。但正因如此,太过精巧,太过温润,细节真实,故事整体而言太规矩,失去了生活本来有的张力。大概这一点,让吴先生能成为殿堂级的匠人,却还不是大师。
温润很美,可是,生活需要前行的力量,需要更多自由和勇气。
开车从长安街回家,一路灯火,一路沉默。北京的夜,清冷中弥漫着雾霾。北京这座城市充满了大大咧咧的烟火气。这里,应该能有更好的故事。